海外学者说金庸常“避免过于神异而求可信性”，严肃地对待自己的作品，然而这些神异描写，经常是母题化、类型化的，因此也就难免具有外来及本土渊源，如台湾学者指出：“所谓的‘神异’当指‘蛙蛤大战’、‘血鸟’之类的异物异事。熟悉武侠作品的读者，当然不会忘记‘旧派’名家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甚至台湾早期的‘旧派’如墨馀生《琼海腾蛟》、向梦葵《紫龙佩》等）中的许多神物灵怪，金庸创造这些作品之时，尚颇多沿袭前辈大家之处，……”［1］因此，放开视野，从跨文化的角度寻究金庸若干母题在汉语新文学中的具体继承与创造，很有意义。
一、如圆球之人怪异形象的佛经及文学史渊源
金庸运用武侠小说文类创作时颇注意小说叙述的表演性，给人以强烈的视觉撞击感受，活龙活现，动感极强，这是吸收了现代影视艺术的成功探索。其中“如圆球之人”类型，就是一个运用汉语形容出来的奇特“身体语言”打造审美效果的人物造型。《笑傲江湖》第十四回写令狐冲在祖千秋催促下把两杯酒喝了，祖千秋跑掉，而肉球人黄河老祖赫然登场：“但见一个肉球气喘吁吁的滚来，越滚越近，才看清楚这肉球居然是个活人。此人极矮极胖，说他是人，实在颇为勉强。此人头颈是决计没有，一颗既扁且阔的脑袋安在双肩之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时，给人重重当头一锤，打得他脑袋挤下，脸颊口鼻全都向横里扯了开去。”
《天龙八部》第三回也有类似描写：那白发老妪身子矮小，脸阔而短，体态甚是肥胖，肚子凸出，便似有了七八个月身孕一般，头发花白，满脸横肉，说话声音比寻常男子还粗了几分，民间俗语有言“矬老婆声高”，这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声貌并举，而特异声音描写唤起了紧接的圆球般体态的描绘。《射雕英雄传》第二回写江南七怪之一的韩宝驹（韩三爷）亦矮胖，“如个大肉团一般”，作者惯用的模式化技巧在这一早期之作中已露端倪，写人先写神骏异常的黄马，以马衬人：“那马如此神采，骑马之人却是个又矮又胖的猥琐汉子，乘在马上犹如个大肉团一般。此人手短足短，没有脖子，一个头大得出奇，却又缩在双肩之中。……那马出其不意，吃了一惊，眼见左足将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一提缰绳，跃离马鞍，那马身上一轻，倏然跃起，在两个小孩头顶飞越而过，那矮胖子随又轻飘飘的落在马背。完颜洪烈一呆，心想这矮子骑术如此精绝，我大金国善乘之人虽多，却未有及得上他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练骑兵，我手下的骑士定可纵横天下。”渐次展示的视点推移，非常符合人的视觉习惯。本来，具有“大肉团一般”的体貌，是笨拙、臃肿、不便行动的状态描述，至少行动迟缓的形容，而如此之人居然还能具有不错的反应能力和武功，特别是能在马上骑术精绝如此，本身就带有传奇和悬疑意味，非常有看点，也具有一定的喜剧幽默感。《鹿鼎记》第三十三回还写出“瘦头陀”由干瘦变“大肉球般”体态的生成，是服用了某种特殊药品的作用。韦小宝回想起胖头陀曾说，当年他跟师兄瘦头陀二人，奉教主之命赴海外办事，未能依期赶回，以致所服豹胎易筋丸的毒性发作，胖头陀变得又高又瘦，瘦头陀却成了个矮胖子。现下他二人已服解药，原来的身形也已变不回了。
如上，金庸笔下这些圆球人形象，实际上并非全然新创，明代《耳谈》述弘丽的佐国寺建造费用，即西湖上板庵大觉禅师所遣木球使者化缘所得：“使者大如斗，圆如球，绘以五采。无翼而飞，不胫而走。每到人家，若侯门戚里富贾大商以前，点地作叩首状，人皆笑迎使者，争为输金。……”［2］有的如同圆球人，根本不是自然生成，而是江湖骗子们为某种功利目的残害儿童、特意打造，很可能背后有段悲惨故事。清代江湖棍骗就以此畸形人走街串巷敛财：“自成都、重庆而下，直至黄州，中有匪徒出没，交结甚隐秘，且有以拐带妇女为业者，亦复彼此交通。……所最惨者，或豢养幼孩为侏儒状。法以幼孩纳身入瓮，故出其头，豢养数年，头大身小，遂成侏儒状。或伪饰为人首兽身状。……而更导之以邪淫，诱之以罪恶也。”［3］这是某些特定地区利用水陆交通方便，畸形人制造者容易鸿飞冥冥，逍遥法外。
何以“如圆球之人”，会引起金庸如此偏爱，形象化地落实在小说人物描写之中？如上描写是否还有另外、更早的渊源？答案是肯定的。梁代佛教类书称，某家千斛谷被一个无头目手足的大肉块吃光，这东西被放在道边，三天后有数百乘黄马车，主人、侍从衣服皆黄，驻车呼问“谷贼”，肉块答曰：“因吾食人谷，故持在此。”主人问谷贼来的是谁，答是“金宝之精”，居三百步外树下，主人即得瓮金，叩谢谷贼［4］。仿佛没有四肢的圆球人，最初原型，当来自“谷贼”这一大肉块似的拟人形象。唐代郑綮《开天传信记》写安禄山丰肥大腹，自称其中“惟赤心尔”；姚汝能《安禄山事迹》也分别从静态、动态角度描写他特别会利用“身体语言”邀宠：“晚年益肥，腹垂过膝，自秤得三百五十斤。每朝见，玄宗戏之曰：‘朕适见卿腹几垂至地。’禄山每行，以肩膊左右抬挽其身，方能移步。玄宗每令作《胡旋舞》，其疾如风。……驿家市禄山乘马，以五石土袋试之，能驮者，乃高价市焉，秣饲以候禄山；鞍前更连置一小鞍，以承其腹。”［5］关于安禄山种族问题，有认为其身具较多的粟特种族特征，而该种族善经商，信祆教，如《朝野佥载》卷三：“河南府立德坊及西市皆有胡祆神庙，每岁商胡祈福，烹猪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荣新江推测：“安禄山把自己打扮成‘光明之神’，利用粟特人的祆教信仰来团聚他们，他不仅团结了柳城到幽州的胡人聚落中的成员，还利用粟特人擅长的商业贸易，团结了分散在各地的粟特人……这可以使我们理解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会跟随他武装叛乱。”［6］这也是与其具有奇特的体貌特征有关。因安禄山非常活跃，他在玄宗前“作《胡旋舞》，其疾如风”，说明其常在大庭广众下表演，他圆球般的体态在跳舞时会显出一种特有的喜剧性狂欢意趣，利于哗众取宠，这又非常符合唐代这样胡汉融合、崇尚豪侠精神的时代氛围和情趣。 上一篇：方健荣诗歌评论并诗歌作品 下一篇：没有了